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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刘连凯老师《评潭夜话》—— 从“簸箩夜话”到江湖场域

来源:互联网

《评潭夜话》是一部内容丰富、极具生活气息的作品。该作品以故事集的形式呈现,涵盖了民间传说、人物故事、社会现象等诸多内容,如“簸箩夜话”里的猫和狗的故事、抛绣球的传说,展现了奇幻的想象世界;“倒霉人儿”向东田和“幸运人儿”陈生的经历,生动刻画了不同命运的人物形象;还有对社会现象进行描绘的“算卦的人”“中奖的人儿”等故事。作品通过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,表现了20世纪中后期普通人的生活百态、命运起伏以及社会的变迁。

这部看似散漫的乡野故事集,实则是作者对即将消逝的农耕文明进行的一场隐秘的招魂仪式。当簸箩、针线簸箩、捡地这些物质符号从文本中浮现时,它们已不仅是叙事的道具,而成为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记忆媒介,承载着集体无意识中被压抑的历史创伤。作者的叙事策略具有本雅明所说的“讲故事的人”的特质——那些看似随意的家长里短、乡野奇谈,实则构成了一个抵抗历史线性叙事的记忆迷宫。

《簸箩夜话》一章中,作者对“簸箩”这一物件的考古学式描写具有现象学的深度。“簸箩就是一种藤编的盛物器具,密实而匀称”——这种近乎人类学田野笔记的精确描述,揭示了物质文化如何塑造集体记忆的认知图式。在20世纪七十年代没有电视、电话的夜晚,簸箩成为了信息传播的媒介场域,孩子们围坐其旁,“一边扒着苞米粒子或是黄豆荚,一边听老人讲着传说故事”。这一场景构成了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理论的完美注脚:物质载体、身体实践与口头传统三者交织,形成了前现代社会的记忆装置。

作者对“捡地”这一历史实践的书写尤为值得注意。“在大雪封山、北风呼啸的日子里,冻得手都麻木了,却还要在大雪窝里翻动玉米秸秆,找那一星半点的、仅有几粒的、还不成熟的瞎玉米”。这种具身化的记忆书写,将宏观历史叙事中被遮蔽的微观身体经验重新召回。通过将个体创伤记忆(冻僵的手指)与集体生存困境(粮食短缺)并置,作者实现了记忆从私人领域向公共领域的转化。值得注意的是,叙事者并未陷入怀旧的感伤主义,而是通过“捡地虽然苦,但是一起捡地的小伙伴多,倒也不觉得很苦”的辩证表述,展现了苦难记忆如何被社群关系所转化和救赎。

作品中多次表现了命运的反讽:现代性夹缝中的存在困境。例如《倒霉人儿》中的向东田与《幸运人儿》中的陈生构成了辩证的镜像关系。向东田的遭遇——狩猎误伤友人、炸鱼失去左手、开车遭遇事故——构成了一连串存在主义的荒诞剧。这些事件表面看是偶然的厄运连锁,实则揭示了前现代狩猎文明与工业化生产方式的致命碰撞。当向东田从猎人变为矿工再沦为残疾人的过程中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体的悲剧,更是整个农耕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创伤性转型。

《一步赶不上,步步不赶趟的人》中的成起,则成为考察时间政治学的典型案例。从放弃高考到错过教师整合,从团委书记到矿山留守,成起的人生轨迹完美诠释了利科所说的“被配置的时间性”。每个历史转折点上的微小时差,最终累积为无法逾越的命运鸿沟。作者在此展现了他对社会转型期时间异化的敏锐洞察——当社会时钟加速运转时,个体生命节奏的些微失调就会导致彻底的脱节。

而《评潭夜话》的第二部分则以其独特的叙事密度和记忆深度,构筑了一座抵抗遗忘的文学堡垒。这部看似江湖轶事的文本,实则是一部关于记忆政治学的隐秘宣言,作者以“说书人”的古老姿态,在虚拟与现实的交界处,进行着一场关于身份建构与集体记忆的复杂操演。故事以梁山堡学校的同窗群像为经,以三十年时光流转为纬,编织出一张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。作者的叙事策略具有明显的考古学特征,他不满足于线性叙述,而是通过“且听下回分解”的传统说书形式,不断打断时间之流,在记忆的断层中挖掘被掩埋的情感矿脉。这种叙述方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本拓扑结构,使读者在“Q海江湖”的虚拟空间与“科尔沁草原”的地理实存之间不断往返,最终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。

文本中反复出现的“艾特图完部”这一神秘称谓,构成了一个精妙的文化密码。这个看似普通的班级编号,实则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能指符号,既指向特定历史时期的教育体制(1980年代的中专建制),又暗含着对身份认同的深刻质询。当楚歌细致描摹“四十佳俊”的武林绰号与真实人生轨迹时,他实际上在进行一场福柯式的“知识考古”,揭示教育体制如何通过“竞武、较技、举荐”三项仪式,将一群青年塑造成特定的社会主体。羌笛一杆吹惊雷庄家馆馆主吴佩宝从“三等助学金”到“一等助学金”的巧妙运作,不仅是个体生存智慧的展现,更是对体制规训机制的微妙戏仿。

在记忆的重构过程中,楚歌展现出本雅明所说的“历史天使”姿态——他不是平静地叙述过去,而是背对未来,被记忆的风暴不断推向未知。这种叙述姿态在“狄黛玉隐仕”的家族叙事中尤为明显,从黄旗屯的贵族血脉到科尔沁草原的现代求学,个体身份在历史暴力下不断重构的过程被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作者对武林江湖话语的挪用堪称精妙。他将现实人物转化为“圣手戳天赤兔熊袁重武”“落泪催花空有恨丁香魂狄黛玉”等武侠角色,不仅是一种文学修辞,更是对现实关系的符号化重构。这种转化过程遵循着布迪厄的“场域”逻辑——将教育场域中的资本竞争(学业、才艺、人际关系)转化为江湖场域中的武功比拼,从而实现对现实矛盾的诗意超越。在“羌笛一杆吹惊雷”与“七星螳螂笨雷手”的比武描写中,现实中的性格冲突被升华为武术流派的价值对抗,这种叙事转换既是对矛盾的缓解,又是对矛盾的深刻揭示。

文本中反复出现的“下回分解”悬念设置,构成了特殊的阅读契约。作者以此邀请读者进入记忆的共谋关系,共同参与对过去的重新诠释。

这部作品最终告诉我们,记忆从来不是对过去的忠实记录,而是面向未来的叙事重构。“评潭夜话”之所以动人,正因为它勇敢地展示了这种重构过程中的所有矛盾、暧昧与创伤,让我们看到记忆工作既是痛苦的挖掘,也是治愈的开始。

作者:刘连凯,笔名山蛋儿。1964年生人,自2005年始,在网络上发表小说《我的人生谁做主》《泪干无痕》《自由的等待》《百姓聊吧》等作品。2024年出版长篇小说《破茧成蝶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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